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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孩子减少的影响,如链条般在社会系统内层层传导。
撰文 | 石震方
《看天下》杂志原创出品
清冷夜色下的小镇,寂静无声。
这里是江苏如东县岔河镇,晚上十点多,街上已经见不到人。哪怕当天是本应该很热闹的除夕夜。刘洋走到一处老房子前,掏出钥匙,打开门锁。
开门声刺破了安静的夜空,格外明显。邻居被惊动,开门探头看,发现是刘洋,赶紧打了一声招呼。
寒暄中,邻居感慨了一句,街上的人家已经不多,任何声音在房间里都能听见。
刘洋家在岔河镇东大街上,街头巷尾大约一百米。“年轻人大多出去了,去县城、南通或者江南,孩子也变少了。”刘洋说,“如今可能只剩三四户人家还有年轻人留在家中。”
今年除夕夜的那个画面,让47岁的刘洋一直难忘。现在过年回家,他也几乎听不到晚辈向他问好,“我却得去和长辈拜年、打招呼”。
晚辈们,消失了。
在全国1866个县和县级市中,江苏省如东县所经历的、所遇到的问题。极具代表性。在国家于1979年正式颁布一孩政策之前,如东县就已经开始严格推行计划生育,它曾是通过“国家计划生育先进县评估”的县级单位。而如今,它变成了中国最老的县城之一,其老年人口占比高达38.91%。
电影《一切如你》剧照。
如东县比中国很多地方更早遇到了人口问题。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时,如东县被认定为进入老龄化社会。1997年如东县出现人口负增长现象,较全国提前近二十年。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数据,南通市常住人口在过去十年增加了44.3万人,而其下辖的如东县常住人口却减少了11.6万。
2022年,中国人口已经呈现了负增长状态;与此同时,老龄化问题、少子化问题,也成为中国面临的挑战。然而,在这场全国性的挑战中,压力最先给到了县城。
影响,从产房开始
如东县岔河镇的东大街和新街隔着春风桥,过了桥,再听不到迎宾广告的喧闹,见不到年轻行人,只有老人坐在屋前晒太阳或聚在屋中打麻将牌。一户人家门口贴着“心宽增寿 德高延年”的对联。东大街上的百岁巷,“百岁老人之家”的门牌散发着老龄化渐浓的气息。2018年,如东县人均预期寿命就达到了82岁,比全国人均预期高出7岁。刘洋的外祖父母去世时年近百岁。
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陈友华是如东人,他将现如今如东县人口结构形成的原因总结为三点:人口长寿、发达的教育造成的人口外流、计划生育政策。
比全国更早实施计划生育,有现实意义。尽管1949年以后,如东县实施了四十余次填海造陆工程,依然地狭人稠。那时以农业为基础的如东县,难以承载如此庞大的人口。刘洋记得初中时,人均只有四分耕地。
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,全县88万常住人口中,0-14岁儿童比重仅占8.33%。在如东县,少子化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。在生育政策、社会观念、生育压力等影响下,当地人婚育观早已改变。十年前,如东县计生委对全县符合生育政策的2.8万多对夫妇进行调查,有生育意愿的仅为11.6%。
孩子减少的影响,如链条般在社会系统内层层传导。医院产科最先受到冲击,有媒体报道称,有些医院产科,过去分娩量一天可能十来个,现在几天才有一个。
电影《一切如你》剧照。
接着是幼儿园。2004年,如东县曾经将乡镇地区幼儿园改为民办,县城地区的幼儿园自负盈亏。刘洋的表妹在岔河镇幼儿园工作,乡镇地区幼儿园相对分散,加上人口向县城、市区流动,和新生儿的减少,幼儿园过去能招30人的班级,“最少的时候可能只有十几个孩子”。2020年,县城幼儿园也感受到了生源减少的趋势,过去四五十人的大班现在基本只能维持在小班30人左右。学生比例也出现了明显变化。2014年,江苏省成为率先放开二胎政策的省份之一,如东县生育二胎的夫妻比例缓慢增长。现在,县城机关幼儿园中二胎占比超过40%,但生源数量依然在下降。
学前教育被视作义务教育的基础,幼儿园遇到的问题也落在各级学校身上。原如东县教育局副局长于建华在《光明日报》的报道中提到,由于生源减少,“2000年到2010年,如东县中小学总数减少了一半”。如今在苏州工作的陈鹏记录,2011年,自己上初中时,全县城只留下了如东县实验中学一所初中,每年级大约1500名学生。
2014年,如东县将高中数量由7所减至4所。时任县教育局普教科科长孙维志在《如东日报》的采访中解释,当时全县初中毕业生人数以每年1000人左右递减。县教育局判断“全县普通高中规模将持续减小,今后15年内每年招生人数在2500至3000人,不足高峰期的50%”。即便裁减了3所高中,陈鹏就读的中学也从20个班减到了15个班。
生源减少引发了人们对于教育质量的担忧,近三年,如东县高级中学在全市排名第四,没有人考取省市状元,一些老师将生源减少、上一代父母将子女带出如东视作重要原因。2014年,时任县教育局人事科科长杨兵在采访中提到,如东县能考取顶尖高校的孩子变少,且多是公务员或教师的孩子。他将这一现象看作人口素质下降的体现。
对于重视教育的如东人,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。
火车拉走的学生,再不回来
1998年,大学毕业后,刘洋留在了北京,现在他从事着计算机行业的工作。二十年前,他把父母也接到北京,老家的房子便空了下来。老家前后邻居大多如此,外出读书、打工将老人和孩子带走。一个人的离开可能意味着一个家庭的流出。刘洋同班五十个同学,大部分在苏州、南京和上海读书、定居。
1997年,南方城市的计划生育宣传画。(@视觉中国 图)
教育,反而成了当地人口减少的另一个原因。
缺乏相对应就业岗位是主要困局,纺织、建筑和化工等过去是如东县的支柱产业。刘洋大学毕业的时候,“每年如东县会有几个考上清华的同学,他们大多选择土木专业,因为整个南通地区都以建筑行业闻名”,这些学生也会回到如东县。其它专业则难以找到合适岗位。
经济学者任泽平及其团队研究发现,中国人口流动已从四六分化走到二八分化,表明人口流动越来越集聚化。一二线城市常住人口持续大幅流入,三线稍有流入,四线基本平衡,五六线持续净流出。
据《国家治理》周刊,基于全国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的初步核算,在已公布数据的县区中,2010—2020年常住人口减少的有近1500个,其中约1240个为县和县级市。也即,在上一个十年中,中国近七成的县级行政单元(县和县级市)常住人口在减少。
对县域更不利的情况是,年轻人的教育水平越来越高。据商务部研究院区域经济合作中心主任张建平预测,拥有高等教育文凭的大学生数量将占到8-9成。
县城,对大学生的吸引力,显然很低。
陈鹏还记得自己去年从苏州科技大学毕业的时候,如东县返乡招聘会上提供的岗位大多是技术工人。除了考县城公务员外,“想不到还有什么工作”。
陈鹏觉得,县城的基础设施也不适合年轻人。“如东县城主要的商业中心由城南的两条马路构成,围绕着三元世纪城,这样的结构近二十年没有发生改变”,四个主要的商场中有两个已经少有人问津。每次放假回家,陈鹏很少约朋友一起出去,“从小到大都是那几家商场,逛两次就腻了,不知道还能去哪里”。晚上的如东县最热闹的时候就是高中放学,“不然晚上几乎看不到路上有那么多的车和行人”。
陈鹏住在县城北边的经济开发区,每次回家,要倒三四次公交车。2010年左右,以三元世纪城为中心,公交路线慢慢向周边延伸。读大学之后,陈鹏感觉公交上的人变少了,以前能满座的公交车上现在乘客总是零零散散,而且大多是老人。发车也不像过去频繁,有些班次发车间隔在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以上。因此,三轮车依然在县城交通运输中占据一席之地。
人的价值
人才的短缺困扰着如东县。
2011年到2015年间,“用工荒”在政府文件中被反复提及。2015年三一重工进入如东县的时候,全县招工缺口一度达到了四五千人。如东县城周边公路两侧分布着各种各样的工厂,很多工厂将招聘的年龄限制放宽到50-60岁。即便现在,当地风电产业发展依然缺乏科研人员和技术工人。
抢人,已经成为各地方政府的一个重要工作。城市之间愈演愈烈的“抢人大战”,也反映出一个现实“隐忧”:人口的自然增长对常住人口增长的贡献持续减弱,人口流动对常住人口增长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。
曾经被视为负担的人口,如今成了最有价值的存在。据《中国改革发展报》报道,商务部研究院区域经济合作中心主任张建平预测,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的不断加剧,每年会减少200万-300万的劳动力。而虽然中国劳动力人口暂不存在总量不足的问题,但对于人口老龄化和生育率走低的趋势,很多城市不得不“未雨绸缪”。
电影《一切如你》剧照。
“引进外地劳动力”,“提高机械化生产效率”是当下如东县政府的解决方案。
“人随业走,丰富的就业机会是其人口规模扩大的关键原因。”南开大学经济学院人口与发展研究所教授原新说。
比中国很多县幸运的是,如东的经济底子一直不错。连续十几年位列全国百强县,甚至从第41位上升至第31位,这样的成绩被当地政府视作如东经济保持活力的证明。
为了发展,如东县承接江南地区产业转移,去年有50家投资超过5亿的企业落户如东。金红叶纸业集团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,公司将原本位于苏州的工厂搬迁到了如东县。这项投资价值450亿,每年能够为如东县带来近20亿税收。因为生产线90%采用自动化生产,工厂的招工目标是受过中专以上教育的年轻人。工厂一期投入生产后,他们发现很多原本在外地打工的人回到了如东县,现在两千名工人中,一半以上都来自本地。
如东县将每年纳税额在2000万以上的企业认定为大企业,政府还会组织专门小组对接。金红叶的工厂附近正在建设挖入式港池、开辟深海航道,政府希望借此解决工厂进出口问题。
刘洋的确感觉到了如东县的变化。东大街上开始有人翻修家里的住房,自建房加高为两层,用瓷砖和琉璃瓦修筑外墙和房顶、不锈钢围起院落。县城范围内,城北也在不断扩建。油菜花丛中,挖掘机和塔吊正在修建这座城市的新城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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